我家有个银镯子
作者：湛鹤霞
故事跨越的时间有点久，前后四十多年。
四十多年，一个家庭的风云变故，落落起起……
（1）
1976年二月初十，我姑姑刚满二十岁，亲戚给她在县城里介绍了一个对象，亲戚说，那个对象很抢手，吃国家粮，在食品厂上班，他家里面的苹果香蕉都吃不完，因为我姑姑长得漂亮，对方就给了我姑姑优先选择权。我姑姑说，那时候，她连香蕉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姑姑还没见到那个男的，就同意了这门婚事，三月初十订婚，五月端阳正式出嫁。
姑姑的城里男人名叫田多福，个子很矮，人的体型跟“福”字差不多，鼻子很大，是个瘸子，走路一摇一摆的，才三十岁，脑门顶上就没有毛了。
姑姑出嫁那天，妈妈从手腕上抹下她的银镯子，给姑姑戴上。姑姑说：“嫂子，这镯子，是湛家传下来的，从太奶传到奶奶，从奶奶传到妈妈，从妈妈传到你，一代一代。我是出嫁之女，我不能戴。”妈妈抹着眼泪，抱着姑姑：“兰伢，你嫁给那个人，嫂子心里疼啊！”
姑姑出嫁后，就开始做“贼”，她每个月回来一趟，每次回来都会带来许多好东西：粮票布票、腊鱼腊肉、猪油煤油、鸡蛋奶粉，苹果橘子香蕉雪梨麦乳精……。这些东西都是姑姑偷了她男人家的。每次，姑姑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妈妈，我妈妈就会内疚，就会心惊胆颤——“兰啊，你不要再偷了，万一被你家婆抓住了那可不得了！”
每每此时，姑姑就亮出手腕上那亮闪闪的银镯子，说：“嫂子，我是湛家的人呢。”
（2）
1978年的冬天，妈妈把她亲手喂大的两头肥猪卖掉了，她把钱分了一半给姑姑，说：“兰啊，以后，你再不要偷你婆家的东西了。你出嫁的时候，娘家没给一分钱的压箱钱，现在补上。”
姑姑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那个亮闪闪的银镯子：“嫂子，多福讲，等他加了工资，就给我买个金镯子，等买了金的，这个镯子，我就还给你。”
第二年正月初二，姑姑和田多福回来拜年，姑姑的手腕上果然有了一个金镯子。妈妈满眼都是羡慕，姑姑悄悄说：“假的，镀金的，田多福没看出来。”姑姑把一包钱交给我妈妈：“这是田多福给我买金镯子的。上次，哥买板车，找我借钱，我当时没有，现在有了。”妈妈没说话，只是抱着姑姑抹眼泪。
姑姑有了“金”镯子，要把银镯子还给我妈妈，可我妈妈坚决不同意，妈妈说：“等你买了真金镯子，再还。”
（3）
1985年，爸爸到长沙打工，一个人找了三份工作；妈妈在家里开商店，还做缝纫，每次爸爸把工资送回来，妈妈就原封不动存进银行。妈妈在银行开了两个户头，爸爸不解，妈妈说：有一个户头是给兰开的，我要存钱，给兰买个纯金的镯子。
1990年，妈妈把写着姑姑的名字的存折交给姑姑的时候，姑姑默默地收下了，问：“嫂子，这钱，我可以不用来买金镯子吗？现在田多福下岗了，我想用这钱起本，开一个饮食店。”
妈妈很惊讶，埋怨姑姑：“田多福下岗了，你怎么不早说？开饮食店，门面看好了吗？总共需要多少钱？”
姑姑说他们已经办了贷款，钱的事，不需要哥哥嫂子操心。
姑姑把银镯子取下来，交给我妈妈：“嫂子，你都给我买金镯子的钱了，这银镯子，必须还给你！”
妈妈坚决地，把银镯子再次给姑姑戴上。此时，妈妈明白了，这个镯子，已经不是镯子，它是一根绳子，是一把栓子！人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可这个银镯子，把姑姑与娘家紧紧地连在一起，牢牢地拴在一处。过去，因为这个银镯子，姑姑承担起了娘家几乎全部的经济负担；现在，因为这个银镯子，我妈妈要让姑姑把困难分给娘家，分得心安理得。
（4）
2000年，姑姑的家婆去世了。我们全家去吊唁。丧事是在殡仪馆办的，姑姑的家婆因为一生节俭，留下了遗嘱丧事从简。虽然从简，但老人家生前人缘好，来吊唁的人挤满了殡仪馆大厅。姑姑给她的家婆在南泉寺买了一块最贵的墓地。我妈妈悄悄对姑姑说：“兰啊，我们跪到亲家娘遗像前忏悔吧！当年，你偷了那么多东西回娘家。”
姑姑说：“嫂子，我哪是偷呀？那些东西，我家娘都是有数的，她知道我拿回娘家了，从来都是装作不知道。”
我妈妈哭得更厉害了。她扑倒在老人家的冰棺上，嚎啕起来。
2016年二月初十，姑姑满六十花甲。她的儿子叫田大海，是一名五星级酒店的厨师，为了庆祝母亲的生日，大海亲自操刀，做了一桌子五星级的饭菜给我们吃。吃饭的时候，大海掏出两个精美的金丝绒盒子，打开后，盒子里金光万丈，把大家的眼睛都亮瞎了。
“两个足金的手镯，一个送给妈妈，一个送给舅妈！”大海郑重地宣布，我妈妈和姑姑，相视一笑，竟然哭出声来了。
（5）
上月，我弟弟结婚了，新娘子叫蕊。结婚典礼很盛大，蕊的父亲挽着蕊的手臂，踏着红地毯走向主席台。我的爸爸妈妈、姑姑姑父都被请到了主席台上，等待迎接着蕊。
从我爸爸开始，蕊一个个地敬茶，敬到姑姑的身边，姑姑从手腕上取下了那个银镯子，给蕊戴上。姑姑语重心长地说：“蕊啊，这个银镯子，是从我太奶奶那辈传下来的，传给我奶奶，传给我妈妈，传给了你的家婆，在我出嫁的时候，你家婆把它传给我。如今，我们湛家有了你，这镯子，我必须还回去，传给你，以后，你还得代代传下去。”
蕊戴上了那个银镯子，眼里满是幸福与骄傲。妈妈和姑姑一人戴着一个纯金的手镯，她们的手紧紧牵在了一起，她们的脸在喜庆的灯光里，很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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