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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里如一
清理父亲遗物时，在一个抽屉最里端的小盒子里发现一块上链手表，上海牌，“1524”款，还比较新。
这个抽屉位于套桌中间，父亲专用，平日上着锁。里面放着父亲生前个人一些心爱的小物品，如手表、书本、信件、记事本、相片……
手表是父亲一生最“贵重”、最喜欢的物品之一。
母亲见我时常拿看父亲那块手表发呆，便向我讲起关于这块手表的故事。
这块手表是父亲还未与母亲成婚就买了。那时家里穷，父亲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上面两个姐姐早已嫁人，爷爷奶奶年过花甲，加上奶奶身体有病，不能干重活，父亲小高毕业后，被迫辍学在家干农活。
父亲是个有思想、有主见的农村青年，一直想走出大山，到外面开眼界、长见识。
不满十九岁的父亲在一个春温花开的季节，怀揣梦想，担着养家糊口的重担，独自到离家约80公里的郴州地区（现郴州市）拉板车，帮城里人拉货送货，相当于现在的快递小哥。不同的是快递小哥骑着电动车，载着相对较小较轻的货物，在人流车流中追星赶月，而父亲披月戴星，牵风淋雨，拉着上百斤的货物，用脚步丈量春夏秋冬。不到半年时间，父亲跑遍了整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宽宽窄窄的马路，高高矮矮的建筑，甚至哪条巷子、哪个胡同都了如指掌。难怪后来我到市里上学，问学校在什么路，我一说，父亲呵呵地满嘴一个知道、知道。
1976年秋，有人给父亲做媒。女方是市郊镇上的姑娘，自身条件较好。父亲听媒人这一说，有点动心，也有点自卑，一直拖着不去相亲，生怕黄了。
因要成家，父亲不得不结束在市里拉板车的四年时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父亲起早贪黑穿梭在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把人生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这座梦寐以求却望而生畏的城市，悄悄把经历的一切默默珍藏岁月深处，使其自然发酵。
四年来，除了生活开销和家用，父亲把节余的钱都攒了起来，用于娶媳妇、生孩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手表、缝纫机、自行车被称为百姓生活“三大件”。
为了谈对象，父亲一直想买块手表。但买手表太不容易了，得走后门。父亲找到当时任生产大队支书的姐夫，说了自己的想法。父亲知道姐夫人缘好，由他出面肯定能成。姐夫托关系，历经一个月，在市里买到了一块上海牌机械手表。这块手表的价钱是父亲三个月的拉车钱，一分一厘淌着父亲的汗水。
那个年代，城里戴手表的人不多，农村戴手表的人更是屈指可数。父亲有了手表后，变得自信了，人精神了，相亲自然也成了，印证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道理。
工作后，我调侃母亲：“妈，当年你是怎么嫁到这穷山沟里的，爷爷奶奶年纪大，身体又不好，何况你们的婚房还在猪圈上，你究竟看上了父亲哪一点？”
母亲笑着告诉我，说父亲年轻时除了长得有几分帅气外，还是一个非常诚实守信的人，这样的人才靠得住。
我十二岁那年，家里的果树开始丰收。为让果子能卖个好价钱，需到与广东交界的一个县城去卖，但路程有一百公里左右。邻村有个村民有一辆手扶拖拉机，专门跑运输。那时，家里没有钟，只能通过手表掌握时间。我们村与邻村有二里山路，需把果子挑到邻村，与同去卖果子的农户一起包车。
为早去早回，说好第二天早上5点出发。次日，公鸡还在酣睡，夜空寂静如水。母亲早早起来生火，为父亲准备早餐。“慢点，别卡到了，还来得急。”母亲看着父亲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关心道。“要守时，不要让别个来等。”父亲看了看手表，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面条。随后，与母亲一同打着手电筒，挑着果子奔赴山间小道上。
漆黑的夜里，借着暗淡的光线，父母挑着果子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留下匆匆的脚步和蒙胧身影。路上，父母的脚步声和着喘气声，惊醒了睡梦中的野鸡，响起“咕咕嘎嘎”的叫声，让夜少了几分寂寞。母亲没跟上时，父亲惊悚地说了一句“有鬼”，母亲便跑得跟兔子似的。半小时左右，父母如期而到。此时，父亲像刚从河里上岸，汗衫全湿透。额头的汗水流入眼眶，辣的睁不开眼。在一旁等候的司机见到父母，笑着说：“时间好准，你们第一个到。”这次，父亲硬是按照说好的时间节点，还提前了十分钟。
若干年后，父亲的朋友在我面前一提起父亲，会发自内心的流露一句：你父亲是个非常守时的人，答应的时间，只有提前，从未推后。父亲有做木工和砌房子的手艺，周边十里八乡的人都喜欢叫父亲干活，不仅仅因为父亲手艺好，更重要的是乡亲们对父亲的信任。
父亲生前很少戴手表，除进城买卖和外出办事，在家一律不戴，主要怕干农活把手表弄坏。
如今，父亲的手表将近半百，见证了花开花谢，日升月落，却依旧如故。是的，除很少戴外，关键是父亲非常爱惜东西。手表不戴时，隔三岔五用布轻轻擦去灰尘，然后左一层右一层包好放进抽屉并上锁。
前不久，我拿起这块表到手表修理店清洗打油，师傅拆开外壳，自言自语，这表有点岁月，至少四十年，不过外壳和机芯依然比较新。看来，主人是个非常爱惜东西的人。
手表弄好后，师傅说了句，表卖吗？我摇摇头，回应师傅，这是我父亲的遗物，用来留作纪念。
这块手表我一直带在身边，像父亲一样用布包好放进抽屉。想父亲时就拿出看看，上好链，在手上试戴一下，找找父亲当年戴手表的感觉。手表秒针分针滴答走着，一圈复一圈，仿佛数着父亲生命的年轮。四十五载的手表，印证了父亲的点点滴滴。时过境迁，在岁月的表盘上勾勒出父亲人生的轨迹。
父亲离开近十年，但手表在我心里一直没有停止。我也通过这块表读懂了诚信，更读懂了父亲。
与其说父亲诚实守信，不如说父亲表里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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