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一纸史无前例的判决书，独立董事突然变成了一个“高危职业”。
11月12日，康美药业虚假陈述案一审宣判，康美需向5万多名原告赔偿24.59亿元，尤其引发关注的是，5名独立董事要承担5%到10%的连带责任。
比例虽不高，但金额巨大——其中三人需连带赔偿2.46亿元，另二人赔偿1.23亿元，相比他们年均十万上下的职业津贴报酬，这一巨额赔偿显得难以承受，前所未有。
判决公布后，独立董事们最先慌了。
继康美药业事件之后，十余家上市公司独立董事集中辞去独董职务。
一周内，十余家上市公司独立董事集中辞去独董职务，实属罕见。他们当中，有的因任期已满，按监管要求离开，有的出于工作变动，但更多独董因模糊的“个人原因”离开。
有辞职独董请辞尤为迫切，比如金花股份独立董事张小燕，就在11月19日这天提交了“要求公司尽快披露辞职事宜的书面文件”。
曹克坚在朋友圈的发言。
避险情绪刺激了独董“辞职潮”，却也引起了连锁反应和市场担忧，开山股份董事长曹克坚最先叫屈——“无辜中箭，受伤很深，是可忍孰不可忍”。
23日，开山股份发公告，就职业操守谴责了因“个人原因”辞职的独董史习民，称他担任“开山股份”独立董事仅五个月，却在康美案一审后以“个人原因”辞职，拒绝公司挽留，极易误导投资者，给公司造成了极大负面影响，给投资者带来了损失。
史习民辞职后的第二个开盘日，也就是11月22日（中间两天是周末），开山的股价显著下跌，有分析认为，史习民是财务专家，其辞职举动引发了外界对开山股份财务状况的不信任猜测，这对正在减持的开山不利。
但《每日经济新闻》分析指出，股价下跌“甩锅”离职独董，开山股份董事长有欠考量，19日开山股份股价是以0.73%的涨幅报收，并未下跌。据其统计，独董离职公告当天股价收跌的有11家，但跌幅多在1%以内。
热热闹闹的独董辞职潮背后，行业人士和投资公众也在审视独董制度，掀起了独董“权责利对等”“问责和免责”的大讨论。
01
跑，来得及吗？
辞职，是独董们趋利避害的一种选择。
要知道以前，因为实践中，因考虑不少独立董事从未去公司开过会或提出过任何意见，很少有独立董事因此受处罚。
但在康美案这一具有示范和警示意义的判决之后，对独董的处罚风险陡增。比起每年10万元上下的收益，5%～10%的连带赔偿责任，成了一把高悬的利剑。
人们对损失的敏感程度大于对好处的感知，独董辞职，是人之常情。
不过，跑，未必能让独董“独善其身”。
11月22日，开山集团关于公司独立董事辞职公告
它可能：一牵连市场投资心态、误伤企业利益，二有伤自己的职业信誉，三还会来不及。
独立董事有固定任期，虽按《上市公司建立独立董事制度的指导意见》规定，独董确实可以提前辞职，但要对“任何与其辞职有关或其认为有必要引起公司股东和债权人注意的情况”进行说明，因此独董的动向常作为投资者观望企业发展状况的依据之一。
前面开山股份的股价随独董辞职异动，就是最好的证明。
开山集团独立董事辞职，其股价呈下跌趋势。来源/雪球
若是开山股份没有财务违规行为，反倒由辞职引发了不信任，造成股价波动，就损伤了企业的利益，对企业不公，独董也会受到上市公司对其信誉的谴责。若独董因害怕承担连带责任临阵脱逃，也会被怀疑是否没有勤勉履职，只是“花瓶董事”。
总之，独董们挑这一敏感时机以“个人原因”辞职，难免让外界往坏处多了些联想。
但事实上，辞职却不必然让独董规避连带责任风险。
康美集团表示2017年公司财务报表，年末货币资金多计入了299.44亿元。厦门国家会计学院院长黄世忠对此发表自己的观点。
多家上市公司独董、专栏作家尹晓冰撰文表示：“事到临头才通过投反对票和辞职来避险是徒劳的，事前事中的履职表现决定了你的履职法律风险，而不是事后表现。”
好比康美药业一案中，就有离职的董事、监事和高级管理人员被追究了任职期间的责任。“不知情、没获利的辩解是苍白无力的，它们恰恰是独立董事们渎职的证据，既不会得到监管部门的宽恕，也不会得到社会的谅解。”尹晓冰写道。
更何况，独董离职还有固定的流程。现行A股独立董事制度规定，辞职后必须要等到新的独立董事经股东大会产生才能离职，并不是一纸辞职报告就可以离职。
有效的避险方案，仍要回归勤勉尽职上。
刘姝威在朋友圈的发文
担任万科、格力等4家公司独董、曾公开质疑蓝田股份、乐视、宝能金融问题的刘姝威也撰文分享了自己拒绝和接受独董邀请的经验。
她曾拒绝了一些上市公司的邀请，因其无法满足她履行独立董事职责的要求，例如，签字前，要求严格审查相关资料，否则，拒绝签字。
她同意担任独立董事的公司，都是充分了解、多年跟踪相关公开资料的公司。担任独立董事后，对有关资料出现疑问，坚持询问上市公司相关部门，直至完全清楚为止。
“接受担任独立董事的邀请，就意味着你将履行法律法规赋予的权利和义务，如果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为什么要担任独立董事呢？”刘姝威表态道。
02
不对等的“权责利”
强调独董依规勤勉履职之余，对独立董事制度实际执行难处的反思，也成为一股强烈的声音。
大成律师所上海办公室高级合伙人王光明撰文表示：“只要公司的实际控制人、业务执行董事和财务等部门存心造假，不参与经营管理活动的独董要发现问题并不容易。”
王光明在财新网上就康美药业案件发表观点。
据王光明分析，原因来自多方面：一是，独董大多不熟悉市场和公司业务，缺少感性认识；二者，以个人的精力和专业能力，独董难以核实每一个交易，检查每一份凭证；再有，并非每个独董都有审计师的函证手段和尽职调查经验；更重要的是，送到董事会审议的公司财报等，都是经过专业审计的，若无可信的相反证据，独董难有正当理由去怀疑财报。
环境和个人能力的局限下，这些也是独董履职时的常见难处。但王光明也强调，这仅仅针对没有参与造假的失察独立董事，而故意参与造假的独董排除在外，后者理应承担连带责任。
除了依规履职的现实困难，诸多观点指出独董制度不够完善，独立董事权利、义务及相关责任的规定不甚明确，集中在“职权、义务、责任、利益”不对等，缺乏相应、有效、适宜的激励、问责和免责机制。
《关于在上市公司建立独立董事制度的指导意见》
中国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教授尹志强在早年一篇学术文章中认为，几个问题有待明晰：独立董事的动力何在？企业的发展与他有什么关系？在未履行独立董事职权时，为何让他们承担如此严重的责任？
非股东，被认为是独立董事的优点，如此可以超脱个人利益，为全体股东、尤其是中小股东说话，这被认为是构成独董“独立性”的一方面。
但按《指导意见》规定，独董人选的提名易受控于大股东（尤其是在“一股独大”的上市公司中），形成“要我替中小股东说话，却让大股东雇佣我”的错位，实践中又可能对独董行使职权加以限制和阻碍，沦为旁听的摆设。
另一边，独立董事如果没有在“公司生产经营状况、管理和内部控制等制度的建设及执行”上表达独立意见、发挥监督作用，要承担什么后果或法律责任，也不明确，纵容了责任意识淡薄。以致康美一审判决以巨额赔偿明确了独董的连带责任后，风险和收益的不对等，让独董们自乱阵脚。
来源/贝壳财经
南开大学教授、中国公司治理研究院院长李维安撰文提醒：“仅强调对独立董事未尽勤勉义务的追责，而缺乏相关合理的免责机制等履职保障（编者注：如建立董责险等容错免责机制），将严重影响独立董事从业积极性，引发独立董事离职潮的出现，最终造成公司治理建设的滞后。”
大成律师所上海办公室高级合伙人王光明也表示，法律不强人所难，只要独董穷尽了所有的手段，按照经营判断准则，独董的签字就应当认定是“依据合理信息而为的合理行为”，若“能够证明自己没有过错”应当免责。
据新京报梳理，今年以来，在重大项目决议、股权收购、人事任免、财报审议及日常管理等事务中，有11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投出了反对票或弃权票，表达了相对独立的判断与态度，还有独立董事为争取权利公开批评董事会高层。
03
谁来为中小股东挡风？
康美一审判决中对独董连带问责，是一次履职警示——独立董事对上市公司及全体股东负有诚信与勤勉义务。
若从《指导意见》强调的“尤其要关注中小股东的合法权益不受损害”出发，更容易理解这一判决针对独董的连带问责。
康美案中，原告多达55326名，是有史以来同类案件里，原告数量最多的一次集体诉讼，他们的损失共计48.66亿元。这5万余原告里，最多的是中小股东。
重申中小股东权益保护的意义在于，他们是相对于大股东的弱势群体，又是投资市场的重要参与者。
中国人民大学商法研究所所长、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刘俊海对这一“弱势”做过概括，他们更容易受信息不对称、财力不对等、争诉和维权成本高的影响，身处不均衡的市场结构、集中的股权结构边缘、还可能遭遇难以慎独自律的股东实控人和董监高的额外风险。
处境被动、话语权不高、受益能力和抗风险能力双双弱，基于这些现实，制度对独立董事寄予厚望，希望引导独董作为中小股东抗风险的一道屏障。
截至2019年3月末，沪深两市投资者数量首次突破1.5亿。来源/微信公众号：券商中国
高校教授、退休高管是独董的人才库，市场上的中小股东之所以对独董的意见和动向格外敏感，也是因为信任他们的专业背景和权威，可以弥补自身的不足。
今天，大众投资意愿越发强烈，投资人数也在增长，截至6月底，股民数量创下1.89亿的新高，其中个人投资者，俗称散户，仍是主力军，他们都是需要专业意见加以保护的群体。
选择此时以“严厉问责”方式，唤醒独董勤勉履职的意识，可以看作是增强中小投资者信心、加强资本市场监管系列组合拳中的一个小小举动。
信号很明确：躺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