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和老和尚又在吵架，沙师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目光像刀子一样剜着猴子，我看了看天，月亮像个大盘子一样高悬，我想时间快到了。
想着想着，一瞬间天地暗了下来，月光隐遁，我盯着火堆，那一刻火堆也不见了，那感觉像是我住在一个眼睛里，而这个眼睛终于忍不住酸痛眨了眨眼，天地寂静，只听见我的呼吸，下一刻，视线清晰，猴子和老和尚仍然保持着吵架的姿势，但是老和尚雪白的须发像瀑布一样涌了出来，我屏住呼吸，这样会显得合群一些，虽然这个群体处处露着古怪。
沙和尚站了起来，我听见他的骨头咯嘣咯嘣地响，他像往常一样同手同脚地走到老和尚身后，掰着老和尚的肩让他摔在地上，然后他和猴子抬起老和尚，先是绕着火堆一圈一圈地转着，有好几次我看见猴子的脚踩在火上，然后就闻到一股焦味，猴子没有任何反应，老和尚的白胡子拖进火堆，顺着往上烧，但是总在靠近脸的位置停下。
好笑的是，大家都说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那着火已经吃了那么多和尚的胡子，它成精了吗？我还没有听说过火精，或许他只有这一晚上的生命，可以思考到底要把老和尚烧到什么程度的生命。
猴子和沙师弟已经抬着老和尚走远，明天他们将抬着白骨回来，第一道阳光照在身上的时候，老和尚又会回到年轻的样子，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往后靠了靠，意料之中的没有靠到白马的肥肚子，它也变回到龙的样子，不过是一条干瘦的，带着枷锁的龙。
可是我还是长着猪脸，我望望月亮，从高老庄出来，他们就不让我变成正常人的模样，猴子是骄傲的，他满足于自己的毛脸，我每次想着自己还是十万水军元帅的样子掐诀变化的时候，猴子就来掐我的大耳朵，让我消停一会儿。
在遇到猴子之前，我还能用法力保持人形，我总想在天上时候大概是年轻气盛招人恨，所以被动了手脚投了猪胎。所以我这回变了个铁塔一样的壮汉，高老庄民风淳朴，我很快就被招成上门女婿，我想大概这就是否极泰来吧，我喜欢高老庄，在天上的时候，虽然寿命无穷，但是天宫真的很大，像是人在地上望向天空，觉得十分遥远，在天上，人和人之间距离遥远，无尽时间之下，是无尽寂寥。
在高老庄，每天早上下田，走一路一路上和人们问好，每当人对我岳父说“你招了个好女婿”时，他面上不显，望着我的眼神却是满意之极。就这样过了一年，我感觉到猴子和老和尚要来了，菩萨说当你的宿命到了的时候，你自有感受，我感觉到自己要用更多的法力去维持这个形象，我变得虚弱，我知道高老庄不是我的宿命，那时候我躺在床上，为了维持人形连说话都困难，我的妻子她坐在床边，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看见泪窝里我自己的样子，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她拿擦过泪的手绢擦我脸上的汗珠，要我赶快好起来，但是没有用，老和尚越来越近了，我几乎用全部法力去维持人形，我不想她看见我变成猪脸，以前总听说仙女思凡，心里还有些不屑，直到我变成了猪，直到我遇见了她，才明白什么是思凡。
我努力想记起妻子的名字，在高老庄时候，我每次望着她的背影叫她名字，她总是含笑着转过身来，她叫什么名字？是翠琴还是秀琴？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真想就这样做个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听她打趣我饭量太大，冲她笑她就说我是呆子，每次她给我做了新衣服，就帮我穿上，然后叫我大胖子，当我被猴子制服，离开时她看着我一张猪脸，又心疼又害怕，当时想再像以前一样叫她名字冲她傻笑，可是她不会再叫我呆子叫我傻瓜了，可能很快，菩萨就会抹去她关于我的记忆，她会找到另一个呆子，会很快老去，会子孙满堂。刚刚离开她每次被猴子叫呆子的时候，我总想起她，最后她渐渐褪色，变成一个名字，离开时我拿刀在手掌里刻下她的名字，扛着钉耙手就钻心的痛，就想起她，最后刀子被猴子弄丢，伤口就结了疤。我让猴子用他金箍棒变一把小刀再刻一遍，他问我“你不是有钉耙吗？”
我想也对，在伤口消失变成茧之后，我就拿钉耙在路边的大树上挖出妻子的名字，到我发现自己快忘了她的名字怎么写，我找老和尚要纸，他说西行之路漫漫，纸张珍贵，我想想也是，她对我说是最珍贵的，但是不足以成为老和尚给我一张纸去糟蹋的理由。
所以现在，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菩萨也忍不住劝我，说红颜枯骨，我不住点头，菩萨所言极是，唯有西行是正道。
猴子就扯我耳朵，说呆子你掉什么书袋，凭你这猪脸还学文人。
我说泼猴要不是你，我还在高老庄过好日子。
其实我知道不能怪他，这都是命。
路上遇到妖怪要吃老和尚的时候，我总是劝猴子“你回你的花果山，我回我的高老庄。”其实我心里明白，花果山永远在等着猴子，而当我有幸再回到高老庄的时候，怕是物是人非。我想我至少能找到她的后人，没准还能给她坟头上柱香，可是之后又如何呢？
天地苍茫，我又能去哪里找一个叫我呆子的妻子呢？
夜幕褪去深色，天要亮了，我躺了下来，假装酣睡，耳朵贴着地面听到猴子和沙和尚的脚步声，像是战鼓擂在地面上，他们把老和尚扔在地上，我听见骨头摔在地面的脆响，我暗暗叫好，猴子和沙和尚一人一边倒在白龙马身侧，白龙马发出沉重的鼻息，我适时睁开眼，听见猴子大叫“倒霉倒霉，睡觉时候脚伸到火堆里了。”
老和尚又是一副年轻的样子，神叨叨地望了猴子一眼“为师早就说过，晚上睡觉一定要有人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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