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我一直认为，一位优秀的韩国导演，如果不能在自己的作品中娴熟揭露某些现象，批判某种意识形态，刺痛韩国观影者的心，那他就算不上一个优秀的韩国式导演。

毫无疑问，奉俊昊是一位优秀的韩国式导演。不仅如此，他还是其中的佼佼者与先锋者。

无论是影射韩国贫富差距的《寄生虫》，还是回忆韩国军政府独裁时期的《杀人回忆》，皆以一种黑色幽默的表现形式，表达他对韩国政府与社会的某种不满与讽刺。

《汉江怪物》作为他首次指导的科幻怪物片，也逃不过这个定律，甚至很多人并不把这部片子当科幻片看，而是直接带着“有色眼镜”从政治隐喻片的角度去观赏。

要我说，从这种角度切入去看这部影片完全没问题，只是可惜了奉俊昊的一番苦心。要知道，《汉江怪物》的特效小组可以说结合了全世界的特效精英。里面都是参与制作过《哈利波特》《指环王》《金刚》的公司与工作室。他们联合打造的汉江怪物，绝非某些观众吐槽的五毛特效。

不仅如此，这部影片的演员演技、电影情节、音乐与镜头切换等均属上乘，哪怕只当一部奥特曼打小怪兽的怪物片来看，也是值得夸赞的。

《汉江怪物》作为韩国历史上第一部科幻怪兽片，取得的成绩非常喜人。不仅票房在全世界大卖，创下韩国电影出口的历史最高纪录；拿奖也是拿到手软，先后获得韩国电影奖、韩国青龙奖、夏威夷国际电影节观众奖、西班牙国际电影节特殊效果等奖项。

导演奉俊昊在拍摄这部影片时，并没有如西方好莱坞一样单纯地展示怪物的凶猛与可怕，而是以一个韩国普通家庭为着力点，从亲情和社会两条线展开，在独特的黑色幽默氛围中，刻画出环境污染、政府无能、社会冷漠等社会现象。这就使得本片形神兼备，既讲好了一个故事，又用特效怪物制造噱头，还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私货塞给了观众，可谓一箭三雕。

01在怪物片的封闭叙事结构下，融入家庭叙事和国族叙事，充分展现奉俊昊老道的“讲故事”手法

路易斯·贾内梯从受众心理学的角度，把电影类型片分为四个阶段：原始阶段——经典阶段——修正阶段——拙劣模仿阶段。

很明显，《汉江怪物》是一部处于修正阶段的电影。它突破了好莱坞经典科幻类型片的模式，创新性地结合了韩国本土的情况，以一个普通韩国家庭与怪物作斗争为故事主线，牵引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怪物危机来临时，手足无措只能依靠美国的现实。在观影者为强斗一家提心吊胆时，也因政府和社会的反应刺痛韩国观影者的心。

一般的怪物片封闭叙事为：怪物出现一人类与怪物的斗争一怪物被打败三个阶段，本片自然不例外。这种叙事模式的特点在于，往往会设立二元对立的形象，消灭怪物的过程一定很艰辛，但结局一定是正义战胜邪恶，怪物会被消灭。影片就像是一个圆，起点与终点将会重合进而完成一个封闭性的情节进展。比如近几年大火的《环太平洋》，就是典型的科幻怪物片叙事结构。

然而奉俊昊不愿意墨守成规，他虽然没有给出开放式的结局，但对二元对立的设定，他做了很有意思的改变：即怪物——强斗一家——政府三角交叉对立。怪物自然是与所有人类为敌；而强斗一家不仅要对付怪物救出玄瑞，还要逃离政府的追捕；至于政府，在消灭怪物的前提下，还要抓住强斗一家，掩盖自己放错病毒消息，造成社会恐慌的现实。

在这样的三角关系中，强斗一家牵扯着怪物与政府，是真正的核心要素。于是，焦点来到了强斗一家，家庭叙事完美融入怪物惊悚叙事。

不同于经典好莱坞中打小怪兽的各种帅气英雄与痞子天才，强斗一家只是一个普通的韩国家庭，甚至个个都有问题。老大强斗有嗜睡症，整天邋里邋遢不思进取；老二南日参加学生运动，结果找不到工作，整体酗酒为生；老三南珠虽然是全国射箭铜牌选手，但犹豫不决的性格是她的致命缺陷。而教出这样三个孩子的父亲，自然是不称职的。全家唯一正常的便是被怪物抓走的小女孩玄瑞，可惜最后也惨死兽口。

然而，也正是这样一个家庭，在灾难来袭时，面对政府和社会冷漠的态度，齐心协力地抱团在一起，开始对小女孩玄瑞的拯救之旅，也是对自我的拯救之旅。

在最后的大决战中，老二南日终于不再喝酒，反而用酒瓶作成了燃烧瓶袭击怪物，老三南珠也改掉了犹豫不决的性格缺陷，射出了关键的一箭。而老大强斗，在没能救回女儿却救出女儿保护的小男孩之后，洗心革面，把自己重新收拾干净，带着小男孩过上了新的生活。

强斗一家的成年人全部重新获得了新生，而老年人父亲与未成年人玄瑞却领了盒饭。不得不说，导演奉俊昊对科幻怪物片也有着现实合理性的追求：在灾难来临时，往往是老弱妇幼死去，活下来的则是身强体壮的成年人。

其实在这个家庭中，我们往往能找到许多闪光点。比如父亲因小时候忙没照顾好大儿子，对强斗的疼爱愧疚之情；比如强斗看似愚笨，但实际上听得懂英语，并且在怪物开始袭击人群时，还与美国军官一起救人；比如小女孩玄瑞勇敢善良，最后可以为保护陌生的弟弟牺牲自己；比如影片最后强斗家里一闪而过的全家福，虽然是黑色幽默般通缉令上的四人，但也暗示了这个家庭隔阂的消除与和好。

如果说，观众看完影片后对无能的政府和冷漠的社会充满了失望。那么在强斗一家上，却能体会到亲情的温暖，对人性又有了希望。因为他们，展现出了普通韩国人的坚毅、团结、敢于拼搏、注重亲情等珍贵品质。

不过，也因为他们，更加凸显出韩国这个国家与民族的病症。在强斗一家走投无路，遭遇怪物残害之时，国家和社会上的大多数人并没有伸出援手，反而落井下石。

在强斗一家在公众灵堂对这玄瑞的牌位伤心以至于互相指责撕扯时，旁人只是冷漠的看着，并没有上前阻止的意思。而一旁的记者更是像闻见味的苍蝇一般，蜂拥而来，从各个角度拍着这场闹剧。

在玄瑞打电话告诉强斗自己活着之时，没有人信他们帮他们，反而怕病毒扩散，在全城搜铺出逃的一家子。在发现病毒只是错判后，政府也没有任何知错就改的意思，反而将错就错，想掩盖自己的失误，强行给强斗注射病菌以坐实谎言。就算是最后真相曝光，也只是轻描淡写带过。更罔论索要好处的检查官，昏庸无能的警察，吃人血馒头颠倒黑白的护士等等形象，都被影片刻画得入目三分。

本片的国族叙事，正是通过政府与社会对强斗一家的行为，从侧面一点一点地表现出来。当然，影片也并不只是对政府和社会进行批判，最后大决战中一群热血澎湃的年轻人反抗美国与韩国军队的行为，也象征着韩国年轻一代对无能的政府和在韩国作威作福的美国一种反抗。

02利用高超的影像技巧，让“奇观”和叙事完美融合，使得观众完美代入强斗一家打怪兽的剧情

“奇观”，指的是透过影像、画面或者高科技，制造出亦真亦幻的奇特影像，进而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让观众产生强烈的视觉快感。

科幻怪物片有一个特点，那就视觉特效惊人，是奇观电影的代表。一部科幻怪物片，如果不能完美地在视觉上做到“奇观”，那么故事讲得再动听，也将是挂羊头卖狗肉，还得是馊掉的那种。

前文提到，本片的特效团队堪称豪华，所以影片中的怪物自然做得是活灵活现，没有一丝违和感。无论是影片中怪物缓缓张开花瓣似口器的慢镜头，还是怪物疾驰抓人、毁坏房屋的快镜头，怪物都表现地真实灵动，给观众充分带来了紧张刺激的视觉感受。

与此同时，导演巧妙利用怪物这个“奇观”，与电影叙事完美融合，营造出各种惊悚紧张的氛围，调动观众的情绪。在怪物出现与强斗一家战斗的三段剧情中，皆体现出这一点。

在怪物强势登场的剧情中，汉江怪物从远处往强斗袭来。镜头里怪物的形象慢慢清晰放大，从远景到全景再到中景，一步步让观众感受到怪兽袭来的刺激与压力。于此同时，怪物与强斗的追逃，怪物与群众的追逃，在快速移动的镜头中杂乱有序。无论是四散而逃的人群，还是听歌的少女，亦或是慌张咬着主人的宠物狗，都在不断的特写、虚化镜头中展现出来。让观众者能感受到怪物这个“奇观”对正常人类社会的冲击，从社会到个人，从动物到房屋，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也是这个情节里，导演加入富有节奏的鼓点背景音乐，加上人群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与怪物若有若无的嘶吼声，在视觉与听觉上充分调动了观影者紧张害怕的情绪。尤其是强斗与美国军官唐纳德与怪物战斗时，鼓点的节奏突然加快，让观众的心跳也跟着一起加快。而在怪物抓走玄瑞时，背景音乐却突然消失，导演采用无声的慢镜头处理方式，在展示出怪物强健有力富有真实感的形象时，也表达出强斗对玄瑞被抓的强烈悲痛情感。

强斗一家与怪物第二次碰面对决，导演选在了下雨天。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伴随着熟悉的鼓点声，强斗一家拿着猎枪对怪物展开了攻击。这次镜头多次在强斗一家人之间来回切换，老二南日跑着跑着摔倒在地，老大强斗对着空气就是乱开抢，老三南珠则是搭弓射箭时脸庞和手的特写。这三个人在这场战斗中，一个比一个无用，最终导致父亲悲壮死去。

在父亲死亡的镜头中，背后的怪物一步一步逼近，父亲却转过身对着自己的孩子挥手，希望他们赶快远离，表现了父亲对孩子们深切的爱。而父亲倒下后褐色的雨衣与红色的鲜血混为一体，配上凄冷色调的雨景与雨声，更能让观众感受到强斗一家失去亲人的痛苦与悲伤。

这场战斗的时间很短，但对于强斗一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正是因为父亲的死亡，拥有隔阂各自蹩脚的三人才能觉醒，为最后合力战胜怪物埋下伏笔。

最后的大决战里一开始，因为玄瑞的死亡，背景音乐变成了哀伤肃穆的管弦乐。在韩国政府与美军制造的烟雾中，三位兄妹对怪物展开了复仇。随着战斗的展开，管弦乐的节奏也时而舒缓，时而加快。

这次导演加快了镜头的剪辑，让强斗一家与怪物的战斗显得更加干净利落。并且，多次运用慢镜头和特写镜头，在怪物与强斗一家来回切换，表现出双方你死我亡的对立情绪。尤其是怪物张开狰狞丑恶的口器迎接流浪汉倒下的汽油的特写镜头，更是把怪物的邪恶形象与愚蠢表现得淋漓尽致。

之后，老三南珠缓慢而坚定地拉开弓箭，引燃了怪物身上的汽油。影片也快速带入怪物的视角，在慌乱中准备逃入水里。也看怪物将要逃出生天，还没等观众生出懊恼情绪，桥墩后的强斗倏然冒出，用一根铁棒插死了怪物。

决战的最后，强斗抱着女儿玄瑞拯救的小男孩远去，镜头聚焦在小男孩的眼里，背后是一片激战后的废墟，他与强斗却将获得新生。

影片通过强斗一家与怪物的三次对决，把怪物这个“奇观”与强斗一家的成长牢牢栓在一起，让我们在享受极致的视觉快感的同时，也感受到这个普通家庭面对灾难时团结与坚强。

03通过无处不在的暗喻，黑色幽默的表现手法，扒掉韩国政府与韩国人民的裤子

《汉江怪物》无疑是一部出色的科幻怪物片，同时，它又是一部具有极端辛辣讽刺意味的黑色幽默片、政治隐喻片。影片中无处不在的暗喻，是导演奉俊昊私货满满地表达。

①怪物的源头，教授与助手的行为隐喻了美国与韩国的关系

影片中怪物的源头毫不稀奇，根本比不上好莱坞中那些怪物高大上的出身。它不是政府机构关于高端物理核研究的失误，也不是外星人制造的阴谋，更不是连接异次元的意外。它只是由于一位美国教授命令韩国助手往汉江里倒了过期的“甲醛”而诞生。它是美国对韩国霸权控制下诞生的悲剧。

现实生活中，韩国本土有三万美军驻扎，并且每年还要为这些美军分摊上千亿韩元的军费。这些美军在韩国横行霸道，经常传出强奸的新闻，就连影片中美军往汉江倾倒有毒化学物也曾在现实中发生。

这时候，韩国政府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韩国政府就像是影片中的助手一样，虽然会在口头上反驳几局，但该听话还是得听，哪怕受罪的是自己的同胞。所以，韩国观众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一定有很强的既视感与民族创伤感，更能引起韩国观众的共鸣。

②怪物的登场，围观群众朝汉江里丢垃圾的行为隐喻了人与自然的关系

影片中怪物出场的时候，一群吃瓜群众围着汉江评头论足，丝毫不觉得害怕。接着由强斗带头，一群人接二连三地往水中丢着生活垃圾，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从群众毫不在意地态度我们就能看到，平时里韩国人是怎么对待这条奇迹之江的。人类对自然，毫无畏惧之心，也不懂得保护环境。

汉江水质的问题，一直是韩国政府头疼的一大难题。从1988年开始，韩国政府就开始对汉江进行环保清理，但进展一直很缓慢。我想，这肯定不单单是美军的问题，更多原因还是在韩国人自己身上。

进入工业社会以来，人类文明呈指数性爆炸式发展。我们人类得到了极大的物质满足，但这一切，都是以破坏自然环境为前提。韩国作为一个发达国家，曾经的亚洲四小龙，举世闻名的“汉江奇迹”让韩国获得了经济上的腾飞，也让韩国埋下了破坏自然的种子。即便现在韩国如很多发达国家一样，回过头来整治保护自然环境，但人类高高在上，随意破坏自然的心理状态已经难以改变。

更何况，很多发达国家对环境自然的保护也仅限于国内，污染严重的工厂被迁移到其他发展中国家，说明了很多人从心底里还是没有尊重自然、保护自然的理念。

影片中汉江怪物的出现，不仅仅只代表了美国对韩国控制下的悲剧，还代表了大自然对人类肆意破坏环境的报复。

③怪物的谢幕，强斗与政府的行为隐喻了个人与政府的关系

影片最后一幕，强斗与收养的小男孩在屋内温馨地吃着饭，电视里则播放着政府对病毒事件轻描淡写的道歉。身为事件的当事人和被迫害者，强斗丝毫不关心这则新闻，态度随意地用脚把电视关掉。屋外，大雪纷飞，只有强斗的小屋散发着温暖的灯光，照亮了漆黑的夜。屋内的温暖真实，电视内的虚伪矫饰，屋外的寒冷漆黑，形成一组鲜明的对比。

强斗对政府道歉新闻的毫不在意，不仅说明了他丢掉包袱重新开始的救赎心理，更意味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渺小的个体也许能杀掉凶恶的怪物，但又如何对抗庞大的国家机关。政府与个人，往往处于不对等的关系。

可是人生总要继续下去，于是强斗选择了无视，闷头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谁忘记了人民，谁就会被人民遗忘。”政府遗忘了强斗，强斗也就遗忘了政府。

可以说，《汉江怪物》从开头到结尾，就在疯狂不断地进行黑色幽默式的讽刺，让观影者尤其是韩国观众，享受打脸一般的快感。这种快感，能让人站在道德高地去批评电影中的人物和现象。毕竟，没有人会认为影片中讽刺的是自己。最后，观影快感过后进入贤者时间中的观众们，又将会静下来心来思考影片带给我们的意义。

结语

2019年，奉俊昊凭借《寄生虫》夺得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奖，并在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中斩获最佳导演奖、最佳原创剧本奖、最佳国际影片奖，最佳影片四座小金人。

这时候的他，黑色幽默般的隐喻批判技巧更加出神入化，《寄生虫》中基泽一家逃离朴家别墅一路向下的镜头更成为了无数人难以忘怀的经典影像。

如今回过头再看看这部2006年的《汉江怪物》，我们会发现，原来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只不过，《寄生虫》像是独孤求败巅峰时期的重剑，大巧不工，大方无隅；而《汉江怪物》则更像是出道时与群雄争锋的利剑，锋芒毕露，刚猛凌厉。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