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告诉朵拉，我无法避免去猜测她对父亲的情感，必定在很早的时刻就已经累积成全然地爱上他，她当然给了我她通常的回答：“我不记得了。”但是她马上告诉我类似的事，有关一位七岁女孩——她的表妹（母亲那方的亲戚），她经常认为在表妹身上看到了自己童年的反应。这位小女孩（不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父母之间一场火爆的争吵，当朵拉在不久后碰巧去拜访时，表妹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一定想不到我多么恨那个人！”（指的是她母亲）“当她死了以后，我要和爸爸结婚。”如果联想带出了某些同意我断言内容的事，我习惯将这类的联想视为是一种来自潜意识的肯定，肯定我所说的。从潜意识萃取出来的“是”，没有其他的种类；而潜意识的“不”一点也不会是这样的。①【原注：[1923所增加的脚注]来自于潜意识的肯定，有另一种非常明显和完全可信的形式，在写这篇的时候我尚未辨识出来：也就是说，来自病患的惊叹“我没有这样想”，或“我没有想到那样”。这可以直截了当地翻译为“是的，我潜意识是那样的”。[在弗洛伊德的文章《否认》中有更长的讨论，以及他的《分析中的建构》的前面两大段。]】
许多年过去，她并没有表达对父亲的这种热情。相反地，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和取代她地位的女人最亲密，而且，从她的自我斥责中，我们得知她实际上促进了这个女人和她父亲的关系。她自己对父亲的爱，最近被再度唤醒；如果是这样，问题就来了：是什么终止了已经发生的事？清楚地，作为一个反应式的症状，为了压抑某些其他的事——也就是一些在潜意识中还有力量运作的事。考虑到事情的现况，我不得不首先推测，被压抑的是她对K先生的爱。我无法避免这样的假设，她仍然爱着他，但是为了不明的原因，即使在湖畔场景里，在她被压迫的猛烈感觉中，她的爱已经升起，这女孩还是带出和增强旧有对父亲的情感，以便逃避任何在意识上进一步去注意到这份爱的需要——这份她在少女时期前几年所感觉到，但现在却困扰着她的爱。这么一来，我获得一种洞见，了解很可能会使女孩心乱如麻的冲突。一方面，拒绝这个男人的求婚，使她充满遗憾，她也充满了希望他陪伴的渴望，渴望他感情所有细腻的征候；而另一方面，这些温柔和渴望的感觉，和有力的力量争斗，其中她的骄傲是最明显的力量之一。于是她持续地说服自己，她已经甩掉K先生——这是她从这类典型潜抑过程所得到的好处；她被迫鼓起对父亲的婴孩情感，并且夸大它，以便保护自己抗拒持续要强冲入意识中那爱的情感。进一步的事实是：她几乎一直是最酸苦嫉妒的牺牲品，这种嫉妒在另一个决定时刻才被承认②。【②原注：我们将会讨论这点[不久之后]。】
当我的解释遇到朵拉最断然的否认时，我还是一点也不会失望。在潜抑的思想第一次呈现在意识感知之下时,病患说出的“不”，所做的只是说明了一种潜抑的存在及其严重程度：它所扮演的，也正如它所是的，是潜抑强度的丈量。如果这个“不”不被视为一种不偏颇的评断（实际上，这是病患做不到的），而被加以忽略，且工作继续进行，第一个证据就会开始出现，在这种情况下，“不”意指着所渴望的“是”。朵拉承认她不可能对K先生像应有的那么生气。朵拉告诉我，有一天当她和一位不认识K先生的表妹走在街上时，遇到K先生：这个女孩立刻大叫：“为什么，朵拉，你有什么不对劲？你苍白得像一张纸！”她自己并未感觉到这种脸色的变化；但是我向她解释，情绪的表达和特征的显现比较遵从潜意识而非意识，而且是泄露前者的一种方式③。另一次，在好几天一贯的喜悦之后，朵拉带着最糟的情绪来我这里，她对此无法解释。她说，她觉得今天如此反常；那天是她一位叔伯的生日，她没办法让自己去恭喜他，她不知道为什么。我诠释的力量在那天也处于低潮；我让她继续说话，她突然想到那天也是K先生的生日——我没有忘记利用这个事实来反驳她。于是去解释为什么前几天她自己生日时，收到慷慨的礼物却产生不了任何乐趣，就不再是困难的了。缺少了一个礼物，就是K先生送的，那曾经清楚地是所有礼物中最好的。【③原注：比较这些句子——安静地我可以看到你来了，安静地看到你离去。[Quiet can I watch thy roming. Quiet watch thee go.]这些词句来自雪勒（Schiller)的歌谣体诗《图君伯骑十》（Kitler Toggenhurg),是对一位在启程前往十字军东征的骑上说的，因为他表面上漠不关心，实际上却热爱着淑女。中译注：雪勒(1759〜1850):和歌德N期的德M诗人，传闻他在闻着苹果香气时创作出最佳的诗篇。】
无论如何，有很长一段时间，朵拉还是坚持否定我的论点，直到分析接近结束，我论点的正确性和结论式的证据才出现曙光。现在我必须转向考虑一个更进一步的复杂情况，如果我是一位作家，为了一个短篇故事而参与这类心智状态的创造，而非身为一位医学者而参与它的解剖分析，我肯定无法考虑这个复杂的情况。我现在必须提及的要素，对我们所能赋予朵拉之精致诗样的冲突而言，也许只能用来模糊和消除其轮廓纲要。这个要素正好会沦为一位作家监督构造（censorship)的牺牲品，毕竟，对他而言，当他以心理学家的特质出现时，他将事情单纯化和抽象化。但是在现实的世界中，这里我尝试要叙述的，一种动机的复杂情况、一种心智活动的累积和衔接——以一个词语形容：多重决定（overdetermination)——就是它的原则。关于朵拉对父亲和K太太关系的过强思想续流背后，潜伏着一种嫉妒的感觉，这种嫉妒的感觉使那位女士成为其客体（object)——也就是说，这种感觉在朵拉这里，只能是根根于对同性别之人的一种情感。长久以来我们所知及被指出的，在青春期的年纪，即使是正常的例子，男孩和女孩也表现出一种对同性情感清楚的征候。她和同学间一段浪漫和多愁善感的友谊，伴随着誓约、亲吻、永恒情谊的承诺和所有嫉妒的敏感，这也是女孩对一个男人首次深重热情的前驱物。从那以后，在有利的情况下，同性恋的感觉之流(homosexual current)常常完全枯竭。但是，如果女孩在爱一个男人的过程中并不快乐，这种感觉之流又会因后期的原欲而再度流动，并且增加到一定的强度。如果这些可以毫无困难地在健康的人之中成立，如果我们考虑之前所说，关于性错乱之正常生殖细胞在精神官能症者中更完全的发展，我们应该也会在后者中，发现一种相当强烈的同性恋特性。确实，必须如此：因为我尚未遇过一位男士或女士的单一精神-分析，不须考虑当程度的同性恋感觉之流。在歇斯底里女性或女孩中，导向男人之性原欲被活跃地潜抑，通常我们会发现，导向女性的原欲变为替代式的增强，甚至到达意识的程度。
在这个地方，我不应该再往前进入这个重要的主题，虽然这个主题是了解男性歇斯底里特别不可或缺的，但是在它可以对她的心智生命投下任何曙光之前，朵拉的分析已经到了尾声。我乐意回想起我提过的女家庭教师，朵拉刚开始享受着和她思想的亲密交换，直到朵拉发现她之所以倾心和喜爱地相待，不是因为朵拉自己的缘故，而是朵拉的父亲；从那一刻起，朵拉执意要女家庭教师离开。朵拉也以令人注意到的频率，特别强调地谈论另外一个似乎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绝交故事。她通常用特别好的字眼形容两个表姊妹中年轻的那个——这个女孩后来订婚了——和她分享各种秘密。在朵拉中断了湖畔的停留之后，当她父亲第一次要回B地④，她很自然地拒绝和他同往。于是这位表妹取而代之被邀请和他一起旅行，而她接受了这个邀请。在那之后，朵拉觉得对表妹有一种冷漠感，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漠不关心，正如她承认的，尽管她没有多少理由抱怨表妹。这个敏感的例子让我想问，在这次绝交的时刻，她和K太太的关系是什么状态。于是我发现，这位年轻女子和这位几乎还没长大的女孩已经住在一起好几年了，有最亲密的交情。当朵拉住在K家时，她通常都和K太太共睡一个房间，先生通常都睡在其他地方。她是妻子的密友和婚姻生活所有困难的建议者。她们无话不谈。梅迪雅（Medea)⑤十分满意于珂芮乌萨（Creusa)⑥可以和她的两个孩子做朋友；她肯定并未做任何事干扰孩子们的父亲和这位女孩的关系。朵拉如何处理爱上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她亲爱的朋友有很多坏话要说的人，这是个有趣的心理问题。当我们理解潜意识生命中的思想可以非常舒适地肩并肩，即使相反的思想在一起也没有争论——即使是在意识中，通常这种状态也持续够久的话，我们就离解决之道不远了。【④中译注：朵拉全家在湖畔场景（1898年6月底）之后，即从B地搬到工业城（1899年秋天），这里，父亲应该是要从工业城回B地，目的应该是探望K太太。⑤中译注：梅迪雅（Medea),希腊神话中的女魔师，她帮助伊亚逊（Jason),却背叛自己的父亲，将父亲的金羊毛拿到手，后来为了报复伊亚逊的遗弃，亲手杀死自己的两个儿子。弗洛伊德在这里应该是喻指K太太（参考《希腊罗马神话与传说》。⑥中译注：珂芮乌萨,希腊神话中艾列克国王（修士）的女儿，她隐瞒父母和阿波罗（Apollo)生下伊翁，因为害怕父亲的愤怒，就抛弃伊翁，让其在特尔斐的阿波罗庙中长大。珂芮乌萨后来嫁给克苏托斯，因为生不了小孩而到庙里求子，遇见伊翁，伊翁被克苏托斯收为义子，身为义母的珂芮乌萨和仆人密谋毒害伊翁不成，最后在阿波罗的协助下，才得以母子相认。弗洛伊德在这里应该是以珂内乌萨喻指朵拉（参考《希腊罗马神话与传说》。】
当朵拉谈到K太太，她常常称赞她“令人爱慕的雪白身躯”，语调比较像是一位情人，而非一位挫败的对手。另外一次，她较为悲伤而非生气地告诉我，她相信她父亲给自己的礼物是K太太选的，她认得出她的品位。另一次，明显经过K太太的证明，朵拉指出自己收到过一个珠宝礼物，确实就像她看过K太太所拥有的一样，看到的当时，她曾经大叫她想要。确实，一般而言，我可以说我从未听到她对这位女士说一句严厉或愤怒的话，虽然从她过强的思想之角度来看，她应该把K太太当成自己悲惨故事的原初作者。她似乎表现得不合理：但是她显然的不合理，正是一种复杂感觉之流的显现。这位让朵拉如此热切献身的女人，对朵拉的表现又是如何？在朵拉提出她对K先生的指控之后，她的父亲写信给他，要求一个解释。K先生首先声称对她有最高评价的情感，并提议到工业城去澄清每一项误解。数周之后，当她父亲在B地和他谈话时，却不再有任何评价的问题。相反地，K先生谈到朵拉时带着轻蔑，而且像是他的王牌一样，省思着阅读这类书籍、对这类事情有兴趣的女孩，没有权利得到男人的尊敬。因此，是K太太背叛她而且毁谤她；因为只有跟K太太在一起，她才会阅读马提加拉的书，并讨论禁忌的话题。这是女家庭教师事件的重复：K太太片刻也不迟疑地牺牲朵拉，以使自己和她父亲的关系不至于被打扰。也许，比起另一个她用来遮蔽这个屈辱的屏障——她被父亲牺牲的事实，这个屈辱更贴近地触动她，而且有更大的致病效果。不就是她保持对自己禁忌知识来源之失忆的顽强，直接指出了对她而言，在那件事实上指控她和后来她被朋友背叛此强烈情绪的重要性？
因此，我相信自己没有错误地推测出朵拉关于父亲和K太太关系之过强的思想续流，不只是为了潜抑她对K先生的爱而设计，这曾经一度在意识之中的，也是为了隐藏她对K太太的爱，这是在潜意识的更深层。过强的思想续流直接相反于后者的感觉之流。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她的父亲为了这个女人牺牲了她，而且做出吵闹的示范，显出她怀恨K太太拥有了父亲；以这样的方式，她对自己隐藏了相反的事实，即她怀恨父亲拥有K太太的爱，而且不原谅这个她爱的女人，因为K太太的背叛所引起的幻灭。一个女人的嫉妒情绪，在潜意识中和类似一个男人会感觉到的嫉妒相连。这些男性的(masculine),或更正确地说，嗜女性的（gynaecophilic)感觉之流，被视为是歇斯底里女孩⑦潜意识色欲生命的典型。【⑦英译注：见原文第120页的脚注。】
